2003年3月
29
星期六

首 页  个人文集 原创文学 文化长廊 

 


 


 

 

 

 

 

 

 

 






季节盛大
( 小说 )
 
      (5) 
  风日明好,草色从我们足下燃烧到透亮的天上去。我和阿蓬我越过公园的草地跨坐在高高的栏杆上。可是我照旧翘着嘴巴。他看着我光笑不说话,很久才道小朗你精神差不多全好了。我憋了他一眼很夸张地张开手,我说:“那是因为爱情!”他“哦”了一声说:“大家都说是因为那个书店老板,是么?”我很快地看了他一眼,阿蓬脸上有层薄薄的云,不清晰的,却让我非常得意。我急忙胡乱点了几下头,我说:“阿蓬,你瞧,你不开心,你不喜欢我被别人吸引。我也一样,我不喜欢你有女朋友呢。”阿蓬看了看我,我把头埋在胳膊里,继续说:“我有时候自己问自己,和阿蓬上床是不是就可以永远留住他呢?就像看到自己喜欢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其他的让爱情永恒的意思,就想在上面盖个烙印,证明这个东西是我的了--'啪啦’一声,把印子盖在阿蓬的肉体上,说阿蓬是柯朗版权所有,插足者必究!”听着他拿手来碰我头上的辫子,我轻轻地把他的手拂开,皱着眉头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总是这样,我自己也知道这样不好--那么贪心,想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占为己有。可是阿蓬,等到你老了,死了,躺进棺材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想到你全然不记得我这个人了,这么想着我是受不了的。”阿蓬把手指轻轻地点在我的鼻子上,他说:“柯朗,我忘不了你的!”当然话一出口我们就像传播了什么荒谬无比的大新闻傻兮兮一起大笑起来。 

  我一屁股坐在尚书屋的柜台上,他说把那本狄德罗送给我。我问为什么呢。他不说话。我说如果我拿走了狄德罗,就可能不再来这里看书啦。他目光闪烁地看了下四周,他说反正这个书店也要关门了。我举起手来敲敲他的脑门子,我说到底你打算怎么办呀你?他淡淡地笑了一下,说他在外面的工作并没有辞掉,等把这里面的书尽可能多的折价卖出去以后,就得回去销假上班了。我说认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他对我伸了伸手,但并不接触我,他说: 
  “我叫唐建。” 
  这个名字和你的人一点也不一样。我说着停了一下,想卖一个关子,等他来追问原因。但他没有,他的眼睛直直地望前面看,他又说他是西安人。 
  我问他为什么到这个海滨城市来。这里前几年曾经有过的繁荣正在像海水的泡沫一样急剧蒸发,灯红酒绿就似一阵亚热带的台风刮过去只留下一些令人做呕的痕迹。唐建说他喜欢这里,喜欢这样台风过去后的味道。一个城市安静又颓废着,夜晚的时候海浪与钢琴的声音交替并行,坐在风里遥望着不可逾越的海峡。他说西安给人的感觉沉重而巨大,动辄便会发现亘古的历史随意悬挂。他说有一次他走过兵马俑群,远远的不知道谁在吹埙。“于是我就很恐惧”唐建搓了搓他的脸,他的脸上疲惫的皱纹被他触及,像涟漪一样泛散我的心里,但我还是安静地坐着,用手轻轻摆弄着裙角。很少人用这样忧伤的语气和我说着他自己,在这样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心也纯静恬娴。我听他继续说:“我不愿意像兵马俑一样永远立在一个地方,所以就逃到这里来了,天涯海角吧,我想。”他自嘲的笑笑“这是我用自己的钱能到的最远的地方了。” 

  我坐在何教授书房里的破椅子上,有一只巨大的绿翅苍蝇奋力地在我周围扑腾。他的房间里也囤积着无数的书然而我找不到尚书屋里的感觉。我隔着交错的光线恍恍惚惚看着他的嘴唇、他阴霾的眼神。我觉得我和那只苍蝇似乎都行走在一个巨大而恐怖的森林里,我们在这个书页般巨大的树丛里趔趄行走,举步维艰--当然这个森林是黑山老妖的领地,他吸食我们的元气,让我们迅速衰老。很快,苍蝇就不飞了,停在我的膝盖上。我昏昏欲睡,眼皮巴不得掉到下巴上去。 
  这个时候黑山老妖却停下喃喃的咒语,他高大的身躯穿过一串串阳光照耀下现形的灰尘靠近我。他俯下身来看着我说:“可怜的孩子。”他说:“我给你打电话好么?”他飞快地触了触我的辫子。我被这样突兀的动作惊动了,揉揉眼睛醒过来。然而他已经回到光线的那边,重新又变成了遥不可及神力无边的妖怪。 
  我是不是做了个短暂的梦啊。我把眼睛垂下来,昏昏沉沉地想。 

  我对唐建说他的生命肤浅且没有根基,他逃逸的冲动只是一个陷阱--到了海的尽头又如何呢?就算把海涛的声音尽数藏在海螺里,它终究只能蜷缩在沙石的一角。这个海岛,不过他是否承认,不过是他命运里另外一个驻足的西安罢了。 
  我说着这一些的时候心里痛恨着他。他没有飞扬的斗志却永远渴望高翔。我想他和我多么相象啊,但我要把眼睛遮起来了。我不愿承认不要承认这就是以后的我自己。 

  我告诉阿蓬我喜欢走在黄昏的校园里,看公告栏上不知道谁贴的旅行海报。陈旧、颜色糜烂或者干脆被人撕得稀烂。我还喜欢在网络上和别人交流一切旅游的信息。曾经有一次,我和一个不知道姓名的广州女孩通了半年的EMAIL,商量着包租一辆越野吉普去西藏。这不过是我的梦想,或许它们只能在现实面前卑微着低着头。但当我把两手并叠,我闭着眼睛,它们就在我灵台上遨游。 

  何教授果然打电话给我,打到宁宁的公寓去。他用化名,宁宁问起的时候他就说他是司马迁。宁宁根本不知道司马迁是谁,这让我觉得又吃惊又好笑。我总是仰躺在红棉格子布的沙发上和他说话。他在电话里的声音深沉而热情。他说:“丫头,你喜欢吃批萨么,我现在就叫外卖给你送去。”他说:“上次见你你瘦了,怎么了怎么了?粉嘟嘟的脸蛋多可爱啊。年轻的嘴唇就是充满水分。”他说:“好么好么。我做你床上的布娃娃,被你细细的手抱着,想起来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他说:“小坏蛋别笑了别笑了,你再这样笑下去就是阉割过三次的司马迁也要跑去找你的。”他说…… 
  我闭着眼睛听他说这些话,想象在他的书房里他一本正经一张一阖的嘴唇。那些光线、那些语气,把彼刻此刻的他弄得摸棱两可。我有点猝不及防的欢欣。 
  …… 
  …… 

  当然更多的时候,当宁宁的男朋友们出现,我无处可去的时候。我就沿着街道走,到海沙滩上去。沙子上满是太阳的温度。我眯缝着眼睛四下眺望,看海鸟“啊吱”一声把自己的影子投在地上,望天外飞去了,找不到影迹。 


(6) 
  扭开电视就听到一个目光呆滞的男子用平缓但不失沉重的口吻在汇报着台风的来临。“今年第一号强台风将在我省沿海登陆,请有关部门做好防台防讯准备……。”以他的声音做背景,我走到阳台上向四面八方望,天是酷辣酷辣的蓝,太阳像一层油一样烫在这个岛屿上。放眼过去,这个城市的每个面窗玻璃都闪着银色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街道上的行人很少,大中午时候,所有人都躲藏在咖啡厅里,写字楼里,家里,汽车里……每个人都巴不得顶着一个空调或者电风扇过日子,我的耳朵什么也听不见除了漫天席地这些散热机器发出的声音。有个老女人一手拖着一个黑不溜秋的孩子一手拿着一篮子青菜从我面前空旷的大街上走过,那个孩子好象奋力扭动张大嘴巴诉说着什么,但我和那个老女人都听不见,她一边抹着额上的汗一边用坚定的步子向阴凉的树荫扑去,我则瞪着孩子鲜红的舌头和那把快速枯萎的菜叶子--这个城市的确需要一场风暴,我这么想着,全身发撒着热气的每个毛孔都会隐隐战抖。 
  阿蓬就在出现,他穿着一件大红色的短裤,赤裸着上身,骑着他的那辆高大的变速自行车从街道的拐角急速地向我的方向驶来,他埋头经过那个老女人那把青菜和那个孩子,一直冲到我的楼下,抬起头来,对我吹了个呼哨。 
  我走到楼下去,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找我。在这样酷热的夏天中午,我蓦然有一种预感:当这个城市被一场台风惊动,我大概也会被一个消息惊讶得跳起身来。 
  我们就这么在路上走着,走得很近,胳膊碰着胳膊,虽然是热辣辣的一把汗,心里却觉得有点欢喜。阿蓬的影子罩着我,他头上顶着大太阳,但他依然在对我说话。 
  他说他的女朋友,一个红扑扑的腮帮的女孩。我以前从来没有听他说起过她的情况。他说那个女孩子很自卑,剪着极短的头发从来不穿裙子,见到男生统是低着头顺着眉眼。他说她到了二十岁还是琼瑶迷,经常幻想一个男生痴情地搂着她在雨里哭泣,他说她不根本不懂那些生活:帐篷里的夜晚、激情的摇头丸。他说她还是学校的三好生,有时候会在演出上尖声尖气地朗诵:“我爱你,祖国!” 
  我穿了双木拖鞋出来,走了几步,右脚鞋板上的橡皮裂了,我用脚拇指和食指用力夹着它又走了几步,脚就像脱了力一样疼。我对阿蓬翻了翻眼睛说:“恭喜你找了个还没有开苞的水仙花。”阿蓬说:“你这句话怎么像老鸨说的。”我们在太阳下抚掌大笑起来。 
  可是阿蓬说:“我和她要一起出国了,去新西兰。手续已经办好了。” 
  我鞋子上的橡皮整个都绷断了,我干脆把右脚解放出来,把鞋子蹬掉。我一脚低一脚高的踩在路上,眼睛瞪得大大的,我直着嗓子说:“天啊,我们的阿蓬终于飞回到地上来了!”我仰起头来嘶牙裂嘴地笑,捶着他的肩膀问他什么时候走。阿蓬说还没有定呢,主要想和以前的朋友都聚聚。我说还好够哥们。 
  我们俩在悄无人烟的大马路上又走了很远。如果没有太阳没有光线,我会想象我们不发一言地行走在暗夜的旷野上。我会想象:蟾蜍一跃跃上月宫,星星做我们田地里的粮食,我和阿蓬又回到小的时候,两个人含着奶瓶子偷偷从家里出来,手拉着手,踮着脚尖眺望银河。 

  我踉跄地跌进尚书屋来。唐建被我吓了一跳。我对他点了点头暗哑着嗓子说:“对不起了我不是想进来寻找安慰,我不过是想来歇歇脚。”为了证明我的话我把脚扳子掰上来让他看,右脚通红滚烫,把他足足又吓了一跳。他把我提起来放在柜台上,到内室舀了盆温水把我的脚放进去。我活脱脱地跳了起来,一股痛感从脚底下直冲到眼睛里,我的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我愤怒地朝他爆发些不成语句的词语,但他的手始终紧紧揪住我,于是我的脚又到水里去。 
  他的手指在青瓷水盆子里很是白皙,一下一下的搓揉着我的脚。我坐在柜台上嘟着嘴巴看,一点一点地就把阿蓬的事情告诉给他。唐建听了说:“柯朗,其实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事情呢?我根本没有办法帮助你。”我着急地分辨,我说:“我只是想说出来让你觉得我可怜,同情我呢。”但他不看我,让我很没趣。他把眼睛掉过去看门外,天上是大朵大朵的红云,台风毕竟露出了点端倪。 
  唐建走过去把尚书屋所有朝外的窗户关好,把铁闸门也拉了下来,只剩下一个小门假合着,屋子里一刹那间全暗下来了,他走到我面前,蹲了下来,伸出手去抚摩我放在水里的脚。这个时候我觉得非常非常安静,只有他的手我的脚发生相撞很轻微的水声。我轻轻地咬着嘴唇,属于他的那种味道又开始弥散。 
  唐建缓缓地开口,他要说很多很多年前他经历的一件事情。他说那时候他家住的是租用的房子,在二楼,五户人家合用一个厕所。有一天他爸爸妈妈去上班,他姐姐在厕所里洗澡,邻居家一个男人喝醉了酒,一脚把厕所的门踢开冲了进去。“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姐姐刚刚洗完澡穿好衣服要出来。但她吃了惊,坐在屋子里号哭了一整天。我呆呆地坐在她的哭声里,巴不得她的喉管爆裂立刻死掉。顺着长廊,我看见那个醉汉从厕所里出来,瘫软在凉台上呼呼大睡。”唐建把手从水里抽出来,拿来一条很软的毛巾抹我的脚:“我是家里的独子,小的时候觉得要什么有什么。那天,我突然觉得世界不是我想象的那个样子,有很多东西,我根本是无力改变无力扭转。--所以,柯朗,不要告诉我让我听了觉得力所不及的事情好么?我会有种虚脱无能为力的感觉。” 
  风起了,摇撼着尚书屋的窗棱。天暗沉下来,间或有闪电的痕迹。我在雷声中凑近他,他身上的味道越发浓烈起来,我想多奇怪啊,这样的一个人。我想怜惜他想抱着他想让他躲藏在我的怀里。但我只能在一道强电的亮光中用力地吻住他。 
  我对他说他总能触及我的心,即使我也不知道我的心灵要朝哪个方向去。我发疯一样在雷电风雨中絮絮叨叨,我知道他善良,他在我的现实面前绝望着,由于他理解我他顾虑我他感同身受。 
  我告诉他我的野心,没有形状不知道根源的。我说我一直在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像一吹战号就可以剑拔弩张,可是,我根本不知道我的敌人是谁,我呐喊着但心里充满着悲哀。我矫糅造作连我自己都讨厌我自己了。 
  我说我很恐惧,每过一天就像离死亡近一步。我间歇性歇斯底里。我丑我老我自卑我存在着。 
  我说有一天我躲在自己的棉被里,自己扳着指头算。妈妈很早就过世了,爸爸今年五十四岁。就算给我二十年的时间让我飞黄腾达,到时候爸爸已经垂垂老矣,没有多少时间享受。我说我等不及了我等不及了我等不及了哇--可是我还两手空空游手好闲。我痛恨我自己。 
  风从天上冲进来的时候尚书屋里每一本书都张开它们的翅膀迎和着,令我眼花缭乱,在奇异的黑红色天色下显得格外旖旎。我恍惚着觉得不在尘世。唐建开始并不热烈,我吻着他而他一动不动。但他的手在一瞬间突然猛力地抓住我,在他手掌的力度下我显得格外的小,弱不经风。我蜷缩在他的手里了,他却突然哭泣,他说:“柯朗,不要给我这样美丽的感觉好么,我经受不起的。”我昂头望着天空,透过他的怀透过屋子的窗,天空被四分五裂,但每个部分都有风气蒸腾。我一字一顿地告诉他,我说我害怕孤独。即使所有人环绕着我爱我宠我我依旧揪心地怕,就像北方的冬天里无论包裹上多少条棉被总是瑟瑟发抖,就像惊恐的将军在重重军营里杯弓蛇影。我抓着他的手,他也抓着我的手。他的泪和汗掉在我的脸上了,他俯在我的耳边上。 
  他对我轻轻地说话,很跳动的语句,但随即我的心真的安定下来了。 
  别怕,好么,跟我来。 
  --他说。 
  眼睛闭上,世界和风雨就隔绝在心的外面了。我跟随着他,然而,实际上,我觉得是我在带领着他,我答允着自己给他快乐,我在他的快乐中体会着自己的神圣与高尚。 
  我因此才快乐。 


(7) 
  我让自己疲遢遢地陷坐在何教授书房的破椅子上,我现在可以手舞足蹈地和他说话告诉他我喜欢太宰治的《丧失为人资格》坂口安吾的《白痴》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和艾伦`金斯堡的《嚎叫》。因为我知道他爱我。何教授依然像黑山老妖占据着他自己的老巢但他已经不在高高在上。他贪婪地看着我,他说他是高等的学术动物。他正在等待着这样一个阶段把难以克服的里比多变化为呓语式的学术话语宣泄。我眨着眼睛故作天真地告诉他我不理解他的生活状态。他说不要紧的,他的身体像巨兽一样蠢蠢欲动但他温柔地说:“丫头,我们来玩一个游戏,把我的嘴唇放在你的嘴唇上,好么?” 
  他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向我走过来。他的气息像面膜一样要把我的脸霸占住了,我突然直视着他的眼睛,我说:“好的,听着,我并不在意做你更年期的跳板。”他顿了顿,像没有听清楚一样,他问我我说什么。 
  我把两手摊开,我说:“难道不是么?你不爱我,你只是想凭借我让自己显得年轻。我也不爱你,但被一个中年男子需求着对我来说是一种虚荣。就好象电脑摄影一样,你希望看见什么时候的你,我会帮助你满足愿望的。”他微微笑了笑,他说我像手持魔杖的小巫女。我说我喜欢这样的感觉。我拍拍手跳将起来,站在他面前,我说:“开始游戏吧,我们放段音乐‘第一套嘴巴体操现在开始,1,2,3,4......'两腿并立,双手平伸,嘴巴突出,开始!”他听了就微笑起来,他把目光掉转到窗外去,他就这么呆立在那间光线交错的房间中央。 
我停住嘴,静静地看着他。我突然想把战斗的姿势放下来,走过去拉住他的手,只是拉住他的手而已。我不理解为什么人在老去的岁月那头那么慌手不及,他说爱我的年轻,但我们都知道这不是真的。 
  我低声告诉他我要走了。他说好的。他送我到门口。我想起他曾经在这里触摸过我的辫子,于是我又停了下来,我掉过脸去很大声地对他说:“老师,从你这里我学到最多的是什么么?我知道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没有权威只有挂着生殖器的凡人!”我觉得我把这句话狠狠地摔在了他的脸上,我大力地推开门“噼里啪啦”地朝楼下跑去。--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觉得我的身体是如此轻盈与年轻,可以随意奔跑而那个老男人只能在门口气乎乎地咬牙切齿。 
  我跑到楼下昂脸去看,看那扇出入光线的光怪陆离的书房窗户,我几乎想欢快地唱歌了。 
  可是,他呆立在房间中央的神态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懊悔地咬住自己的嘴唇。我的心剧烈地疼起来,我想放声冲着楼上喊叫我想回去和他做爱。 
  如果可以消灭伤害。我愿意,我发誓我愿意,把我的身体施舍出去。 

  后来我站在路边的电话亭里给阿蓬打电话。电话那头闹烘烘的,我们都放大嗓门大力地嚷。我说:“阿蓬阿蓬,和我说说话吧,求你啦求你啦。”他在那里也嚷:“小朗,我明天八点的飞机,我要走了,但我会和你联系的……”“阿蓬你在做什么呀,我不喜欢你有女朋友,我讨厌她,你留下来好么……”“你别孩子气了,小朗有空回家去看看你爸爸……” 
  我冲着电话筒任意地放肆地嚷了一阵,估计他也一样。我喊了许久心还是空空的,阿蓬走了我的世界还是照旧旋转,我并没有失去什么。我心里没有伤痛很少留恋,我很快挂掉了电话,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他走了,转身进入我的往事中。我们大手一挥就把彼此割舍了,我和他都无情得可怕。 
  第二个电话打给唐建。他的声音经由话筒传来的时候我的身体一阵搐动,我说:“今天好么?”他说尚书屋最后的清盘也已经结束,过两天就关门了。我静默了一下,放低声音说:“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呢?唐建,你要做你想做的事情,是不是?”他在电话那头很短促地笑了一声,斯里慢条地说:“我还能有什么打算,像我这样的人,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娶你。不然,我还能有什么作为?”我飞快地把电话挂上了,我堵住自己的耳朵。电话亭里有那日台风的遗迹,四面尘土,墙上许多痰迹。我用双手抠着电话上的钢板,我想:天啊,为什么人总要互相屠杀呢? 
  我闭上眼睛,最后拨了家里的电话号码,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想起我的父亲了。我想象此刻他坐在夕阳的余晖里,手里拿着一本《马克思选集》圈圈点点。我想象他的咳嗽他的鼾声他的皱纹。不知道是否曾经有一个女孩也如我这样走进我的家门,赤裸着年轻的身体陷入我父亲的怀里。我祈祷他用全身的欲望与精力将她抱紧,用曾经紧紧掐住我的那双手。 

  太阳开始下山了,整个城市显得羸弱。我从电话亭里沉闷的空气里走出来,穿过乘凉的人群穿过行走的汽车穿过挂满美丽货品的橱窗。我径直地走到一家阴暗有着浓厚香烟味道的网吧里去。我上了网,在我所知道的所有聊天室里忙碌穿梭,给自己取了许多充满诱惑的名字,和碰面的所有人热情寒暄。我不停用手指敲击着键盘,直到双手僵硬全身冰冷。 


(8) 
  等我知道宁宁自杀的消息,已经是第三天早上。我的去留她的去留在我们合住的小屋里是绝不互相干涉的。她被某个面生的男人抱回来,惨白着脸,手腕上缠着无数纱布。我坐在床头给她削苹果,边狠狠地说:“你是不是在演电视剧呀,我还以为你不相信风花雪月了呢。”她看着天花板笑了笑。她告诉我她吃了安眠药又割了腕,被人发现送到医院时医生说再迟5分钟就没救了。她说:“小朗,知道么?我想我已经昏迷了,但我还是翻身下床闹出大声响让人来救我。”我说那你是潜意识里还想着活呢。她掉过脸来楚楚地望我,她说:“那时候无所谓生,无所谓死,小朗,你明白么?” 
  我当然不明白,我瞪着她。我想我们都刚过二十岁,为什么世事就让我们不堪一击?宁宁所有的故事我都知道,她不停地追逐着已婚男人,在每个男人的身体下宣言自己不要名分自己潇洒。她喜欢这样的感觉,偷情让她充满快感容光焕发。但我也知道她绝对没有爱过任何一个人,她只是用自己的方式享受着青春,如此简单。然而,最后她还是在爱情的名义下自杀了--没有具体的伤害者,只有被害者。我被弄糊涂了。 
  不过宁宁很快笑了起来,她说:“柯朗别担心,其实我很有可能是把安眠药当避孕药吃了。那天我喝了太多的酒都糊涂了。也有可能是太久没有人关心我了,不搞点轰轰烈烈的事情可不甘心呢。”她说着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撒娇着说要看鬼片。我说:“妈的,你最害怕看那劳什子了,别又不敢睡觉。”她说不会的,她什么样的生死场面没有见识过?我憋了憋唇把《午夜凶铃》放到VCD机里面。 

  宁宁还是害怕了,用被子遮住脸,偷偷拉住我的手。她手上的纱布如怯生生刚出头的蚕卵轻巧地触我的手,她的温度传过来了,证明她还活着,我微微地眯着嘴笑。 

  半夜关了灯。我躺进被窝去。大概还在害怕,她用手环着我。在黑暗中,宁宁问我,她说:“小朗你喜欢唐建么?”我说我不知道。我说和唐建在一起的时候自己并没有高潮的感觉。“那你为什么这样的留恋他呢?”她问。我叹了口气。我想那个男子是用他的精神紧紧捆绑住我,他的绝望与孤独,从肉体与肉体的接触中让我心领神会。宁宁宁宁,你知道么,在黑夜里,在与他的纠缠中,我觉得自己像一个祭品,躺在供他领略天堂的神坛上。他在这个世界是渺小、受人轻视、不为人知。但有什么关系,我爱他,我包容他,我给他快乐。在他的喘息中在他的心跳里,我想我的生命是多么伟大啊,我觉得自己也看到天上的光了。 
  宁宁静静地听着,我们俩从未有过这样促膝而谈的时候。其实我们并不理解对方但现在起码我们是宽和的。她继续问我,她说:“柯朗,你爱着谁么?”我顿了顿,我回答:“没有。”我问她:“你呢?”她回答:“从来没有,我想。” 
  我们不说话,听对方静静的呼吸。 
  到了半夜,宁宁转过身来,她吻我的脸,把我的手拉到我自己的身下去,她悠悠地说:“柯朗,听我说,自己爱着自己吧。这个世界不是我们可以改变的。”我的手感应着我的身体与她的吻,渐渐的湿润了。我把手指抽出来放在嘴里,用力地咬着,直到牙齿生痛为止。 
  …… 
  …… 

  在尚书屋关门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不去找唐建,他也避开我。我们都是脆弱无力的人,当天亮地白的时候就慌乱的掉过眼睛不去看对方。我成天和宁宁的一大堆朋友厮混在一起。和宁宁一起过穿着花哨的裙子,站在阳光下吃“旒婷”避孕药与“豹妹”催情粉,去蹦的去飚车到午夜的广场上吹口哨。 

  有一天夜里,我们的车经过尚书屋,原来是书店的房子铁门紧锁着。上面似乎有张“招租”的封条。车开得很快,一晃就过去了。但无由的,让我猛力地想念着唐建。 
  到宁宁家,他们还闹个不住。我披了件衣服摸黑下楼来,楼梯的转角有一台IC卡机,我努力睁大眼睛瞪着按键看,一个号码一个号码拨过去,“嘟——嘟——嘟——”悠长的声音,然后,唐建迷迷糊糊地接了电话。他的声音传过来,我突然长长的松了口气,好象走了无限无限多的暗路,突然扑倒在光亮的地平线上了。我轻轻地轻轻地“喂——”了一声。 
  唐建对我说,他说:“柯朗,我一直在想你。”我咬着牙,我挣扎着说“是嘛。”他说:“是的。我全然了解你了。”他说:“你不能忍受任何无法改变的约束,是不是?”我觉得我的眼泪就要出来了,我压低声音对他说:“唐建,我愿意爱你了。”他听见了。而他却说:“柯朗,你不要再同情我了,我是一个孤僻的坏脾气的人,我永远没有办法和你们融合的。”他很快地又接下去说:“其实我只不过是你倾倒过剩生命力的垃圾箱,你希望我崇拜你,你觉得这多浪漫呀。” 
  他的话在这个暗夜里如此如此清晰,一字一句敲打在我的心里。我吸了口气,挺直腰板对着电话筒说:“如果让我用我的方式爱你,唐建,我会带你找到天堂的。”他的声音战抖着说:“对不起,柯朗。”唐建的哽咽声顺着电话线溜进我心里来,我一把把电话挂断,把头支在电话机上。 
  有这么一会,我觉得自己浑身无力,我想离开却找不到任何的方向。我的冷汗顺着腮帮流下来,嘴唇哆嗦着,手脚发冷,只能跌到地上,盘腿倚在墙边。这个时候城市沉默着,只有哪家哪户的蚊香味道浓郁到我的鼻子里。我想我到底是怎么了是怎么了?我的生命什么时候也像烧过的蚊香那般,看似完整却统统成了灰? 
  黑暗很快要吞没我了吧。 


(9) 
  唐建来找我的那天我们正在玩个游戏。宁宁一个在电影圈里的男朋友与宁宁愿意把坂口安吾的《白痴》排演给我们看。宁宁上身只着一件红色的内衣从壁厨里爬出来,颤颤抖抖地钻到男子的被窝里,喃喃地说:“哇,你不喜欢我,你不喜欢我。”男人抱着她假意在战火中战栗。我们嘻嘻哈哈笑成一团,大家都吃了药丸子了,开始有点反应。 
  唐建隔着窗户把我叫出去,然后我们站在墙角下。我抬眼看着他。他还是像第一次见面那样,不高,阴暗窄小的脸,浅涩的皱纹,嘴唇颤动的时候和一个无助的孩子一般无二。即使吃了药丸,昏昏沉沉的感觉上来了,我依旧可以感觉到对他肉体强烈的欲望。 
  唐建也看着我,他把我的手拉起来和我说话,他说:“柯朗你知道么,我要走了,到三峡那边去。那里有许多新开发的移民城市,我必须去那里改变我的生活方式。”他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好象当初像我讲述尚书屋的横故、从西安到这里的辗转一般。他说他是和一个女子一起走的。他一直拉着我的手,好象怕我经受不起这样的打击。“柯朗,你听我说,我要你知道事情的始末。我们不要互相指责。你对我的感情并不平等,你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奴隶一样。其实你在心里用无数的优越感凌越着我,指望用我来成全你自己。我不要,我要一个属于我的人。”我昂着头,把手奋力要从他的手里抽出来,冷笑着对他说:“我永远不属于任何人,世界上存在完全从属的爱情么?唐建,唐建,我从来没有打算你介入到我生命里来!” 
  由于药物的作用,我的脑袋开始间歇的空白。我向前望,却看到丛林苍苍。唐建的身影从我身边迅速退了开去,我看到一条大海无限广阔地在我眼前奔腾。我要飞了飞了,去看我拥有的大好山河,我的野心在那里膨胀着可以随意茁壮滋长。 
  然而这个男人依然拉着我,他成了我的累赘了——当时我这么想着。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狠狠地推到在地上,我大声尖叫着笑着朝楼上跑去。 
  在奔跑中,我有这么一闪念,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 
  我想我的生命是流动的,无论对谁的爱,不过像对四季的爱一样,春天来了我爱着春天,夏天来了我爱着夏天。因为四季扭转,我只能在孤独中承受着季节,趋近着季节。我对他们的爱,不过是因为季节来了,所以我爱。 
  我这么想着眼泪就又来了,我在心里用最后一丝理智对唐建呼喊着。我说永别了永别了,你给我的季节是那么沉重盛大,但我们最后却都孑然一身。他的结局我知道,他将一辈子在辗转中痛苦,然而,我的结局自己却不敢再做猜想。 
  昏沉如满天席地的云最终把我吞没了,我用仅剩的力量让自己的身体陷入楼上随便哪个男子的怀里。 
                  

返回


                

回去网大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