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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为毕加索哭泣的女人


 

  
  多拉·梅尔于一九九七年七月穷途潦倒地在巴黎寓所去世。她曾是个颇有才分的摄影家和超现实派画家的缪斯,有过灿烂的青春和创造的前景。但她青春早已消逝,而创造也寥若晨星。她留给后人的是一些破碎的记忆——记得她曾是毕加索的情妇,一个被毕加索抛弃的妇人,在哭泣、忧郁和孤寂中渡过了漫长的岁月。她死后,毕加索的的“哭泣的女人”拍卖到百余万美元,她画的毕加索也以八十万美元卖出。但她守着和毕加索十余年生活遗留下来的残迹,在清贫中渡过了余年。那些爱情的片段却拍卖了约两亿美元。

  八十年代初,我在巴黎凑兴去看了蓬皮杜中心展出的“最后的毕加索”。我不是画家,面对着那上千幅的画,不得不惊叹他具有的创造精力和天才。他后期的那些人体肢解、画面破碎的创作,令人感到面临灾难和解体的不安。

  我想着,以后不再去看毕加索了。

  九六年末,我再次漫步在香舍丽榭大道,偶然间看到了“毕加索的女人”展出广告。十一月天气竟然如此清冷,天空又飘起了雪花,在大皇宫外排队看毕加索画展的人,比往日少得多。我不由自主地走进了大皇宫。

  这次展出的画较少,只有几百幅,均是毕加索画的“他的女人”。多拉·梅尔是其中之一。

  展出者颇具匠心地同时展出画中主角的相片。那几幅画“哭泣的女人”前面聚集了不少人。她张着血盆大口,号啕大哭,珍珠大小的眼泪和牙齿从脸上直落到身上。那红、绿相间的上衣,带着粗黑的直条,颇像监狱的铁栏杆,锁住一个哭泣的女人——那女人就是多拉。

  相片中的多拉极美。毕加索的朋友说: “她的明目,清丽得像春日的天空”。一九三三年的一天,毕加索在骚人墨客云集的拉丁区“双玛格”咖啡馆看到多拉,惊为天人。五十四岁的他仍不知什么是“天命”,找朋友介绍结识了多拉。到此,毕加索认识的女人已经屈指难数,身边一妻三妾和与情妇玛丽特瑞莎?华勒特所生的女儿玛雅。这些人众星拱月般地在他左右日夜不停地旋转着。可是,他需要有新的创造力。这位年轻、聪明、有才识、说得一口高雅流利西班牙语的多拉,成了他征服的对象。这正值毕加索绘画的枯干期,他需要新灵感、新活力。多拉不由自主地作了无条件的奉献,走进一段毁灭性的恋情。

  从一九三三到三六年那段时间,毕加索不断往来于玛丽特瑞莎和多拉之间,尽量加深这两人之间的不睦。他深知多拉忌妒,眼中容不下其它女人。他故意提醒多拉,还有玛丽特瑞莎呢!她俩有时竟然大打出手。毕加索坐墙观景,以此为乐。毕加索在同一屋檐下和玛丽特瑞莎住了几个月之后,感到窒息不堪,拂袖而去。一九三六年四月,他突然提起画笔,画了一系列牛头人身兽。五月四日那幅,那怪兽带走了赤裸而看来死去的女人--那是玛丽特瑞莎。同一画中的多拉长发飘逸,跃跃欲出。毕加索用画笔结束了玛丽特瑞莎的生命,八月,多拉正式成了毕加索的情妇。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家猜测着﹕啊!或许一个夏天,一年,好几年……。不久之后,西班牙内战开始,德国轰炸西班牙格尔尼卡镇。这时毕加索已彻底征服了多拉,并开始画格尔尼卡; 多拉建造了一所感情监狱,把自己牢固地锁在里面。她为毕加索画格尔尼卡的过程做了忠实的摄影记录。他对多拉说﹕ “格尔尼卡是为你而画。”艺术评论家说,格尔尼卡不只是出于毕加索的天才,也是出于他和多拉的毁灭性的关系。

  这或许并不稀奇,毕加索自命为那牛头人身怪兽的象征。希腊神话中,那怪兽是米诺斯之妻在海神普赛顿的作弄之下而生,被关在特建的迷宫内。每隔数年,要献上七童男、七童女给胃口极好的怪物大快朵颐。为了除害,提修斯挺身而出。米诺斯之女,阿里阿德涅,深深地爱上了那来自雅典的王子提修斯,给了他一圈线球和一把宝剑。提修斯在杀死怪兽之后,循着线安全走出迷宫。再次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提修斯,把他和阿里阿德涅的信誓旦旦抛诸脑后,在回雅典途中,弃阿里阿德涅于一海中荒岛。我认为毕加索不只是那怪兽,而且是那怪兽和提修斯的化身。爱上他的女人被他抛弃也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奇怪的是,很有才智的多拉陷入这毁灭性的关系中,越陷越深而不能自拔。毕加索对朋友说: “我不爱多拉”﹔对多拉说: “我爱你是因为你像个男人!” “你并不美……就是会哭!”于是多拉放声大哭,毕加索就再继续画哭泣的女人。毕加索和多拉这种时晴时雨的关系,持续了六、七年。一九四二年毕加索画的多拉已精疲力竭,不再哭泣,而是痴呆茫然地看着什么。一九四三年,毕加索遇到法朗西瓦丝·吉露,多拉和毕加索的恋情算是告一段落。

  十年后,七、八月间多拉在法国南部的朋友家与毕加索不期而遇。毕加索在朋友家饭桌上大声说着没有女人的痛苦。同时他热情地拖着多拉到大厅的一角,却独自回到饭桌旁,并催促着朋友和他一起扬长而去。多拉孤单地站在那偌大厅堂的一角,就像被遗弃在荒岛上的阿里阿德涅。多拉倍感羞辱,从此躲了起来,成了个“隐世者”。实际上,她被毕加索的爱情几乎烧成灰烬,失魂落魄地度过了半世纪的残留岁月,而逐渐为世人遗忘。

  毕加索于一九七三年四月八日去世,身边只有贾克琳--他的第二任妻子、贾克琳之女、理发师和秘书,四个人送灵车到法国南部塞尚画过而毕加索拥有的岩石古堡。那山路崎岖难行,四月竟然下了一整夜的雪。毕加索在冰天雪地里,结束了他生命的最后旅程。

  毕加索生前把他认为较好的创作交给多拉保存。或许多拉为了制造一个完整的爱情故事,把毕加索的一纸一字,火柴盒上的随兴,餐纸上的涂鸦都保留下来。她的家成了小型的毕加索博物馆。她曾委托一位神父管理这所博物馆。不巧的是,那神父比多拉更早故世,没人知道多拉去世的确切日子。几个朋友多日不见多拉,寻找之下,才知道她已经离开了人间。多拉彻底地成了毕加索生命的一个脚注。

  她没留下遗嘱,她留下的爱情,被一片片,一块块地在拍卖商的木棰敲打下再次成了碎片。死去的多拉,无从计较这些。或许她真地不再哭泣,在她的世界中,那虚有的爱情,的的确确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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